1985年的夏天,蝉鸣声跟不要钱似的,从早到晚扯着嗓子喊,把原本就燥热的空气搅得更让人心烦意乱。我们村在山脚下,名叫张家坡,村里人大多姓张,我也不例外,我叫张山,人跟名字一样,土里土气,像山里的一块石头配资之家门户网站,结实,但是笨。
那年我二十有三,搁在村里,已经是“大龄青年”的行列了。我爹娘为了我的婚事,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。我娘逢人就念叨:“我家山子,力气有的是,一个人能顶两个人使,人也老实,就是嘴太笨,跟姑娘家说不了三句话就脸红,这可咋整哟!”
媒婆也来了好几拨,带来的姑娘照片我偷偷瞄过,都挺好的,可一见面,人家姑娘看我这穿着补丁衣服、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的木讷样,再听听我家那漏雨的土坯房,坐不了半刻钟就找借口走了。次数一多,我自个儿也泄了气,觉得这辈子可能就跟爹娘和这几亩薄田过了。
我对自己的婚事不抱希望,但心里头却偷偷藏着个人影儿。那人影,就是我们大队的女会计,林晚秋。
林晚秋不是我们村里人,听说是从镇上来的文化人,高中毕业,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,账目做得一清二楚,是我们大队书记好不容易请来的“能人”。她跟村里的姑娘不一样,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,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,哪怕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布褂子,也掩不住那股子书卷气。她不怎么笑,总是微微抿着嘴,眼神清亮,走路的时候腰板挺得笔直,像一棵小白杨。
展开剩余90%村里的小伙子们,没一个不偷着瞧她的,可也没一个敢上前搭话的。大伙儿都觉得,她是天上的云彩,我们是地里的泥巴,根本就不是一路人。我更是有自知之明,每次去大队交公粮,看见她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低头写字,我都绕着走,生怕自己身上的汗味儿和泥土气熏着了人家。
那天,天刚蒙蒙亮,我就扛着斧头和绳子上了后山。夏天农活少,我就想着多砍点柴备着,冬天能让我娘少挨点冻。后山我从小跑到大,熟得不能再熟。在半山腰有处山泉,从石缝里渗出来,清澈甘甜,是我歇脚喝水的老地方。我一直以为,这地方就我一个人知道。
我砍了满满一担柴,累得浑身是汗,就想着去山泉那儿洗把脸,凉快凉快。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,拨开半人高的草丛,可眼前的情景,让我一下子愣在了原地,脚下像生了根,动弹不得。
山泉边上,林晚-正蹲在那儿。
她脱了鞋,一双秀气的脚丫泡在清凉的泉水里,轻轻晃荡着。她正弯着腰,用手掬起一捧水,细细地往脸上扑。没了平日里那副严肃干练的模样,泉水里的她,脸颊红润,眉眼舒展,像一朵被晨露洗过的花。
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看也不是,走也不是,一颗心“怦怦”地擂鼓一样,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。我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,可脚下不争气,一脚踩在块湿滑的青苔上,“吧唧”一声,摔了个结结实实。
这动静,想不被人发现都难。
林晚秋被吓了一跳,猛地回过头来。当她看到我狼狈地趴在草丛里时,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,随即,嘴角却弯起了一抹促狭的笑意。
我臊得脸皮发烫,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。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泥土,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就是……路过……”
她站起身,泉水顺着她的裤腿往下滴。她没说话,就那么笑盈盈地看着我,看得我心里直发毛。她走到我面前,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青草的气息钻进我鼻子里。
她突然伸出手,从我头发上摘下一片草叶,然后,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。她把沾着水珠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甩,几滴晶莹的水珠飞溅到我的脸上,凉丝丝的。
“后生家,”她歪着头,一双清亮的眸子像星星一样闪着光,“我水灵不?”
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,大脑像是停止了运转。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,一直烧到了耳根。我张着嘴,像条离了水的鱼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问你话呢,”她又往前凑了一步,脸上的笑意更浓了。
“水……水灵……”我几乎是凭着本能,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。说完,我再也扛不住了,转身就跑,连砍好的那担柴都忘了拿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,只觉得身后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,一路追着我。
回到家,我一头扎进屋里,用被子蒙住头,心脏还在疯狂地跳。我完了,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。
这事儿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我们村这潭死水里,掀起了轩然大波。我忘了拿柴,后来是林晚秋帮我把柴送到了家门口。她人没进来,把柴放下就走了。可就这么一下,还是被村里眼尖的王大婶看见了。
于是,第二天,流言就长了翅膀一样,飞遍了整个张家坡。
版本有好几个。有的说,我张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在后山堵着林会计,意图不轨。有的说,林会计看着正经,背地里也不是个安分的主,和我一个泥腿子在后山偷偷约会。说得最难听的,是我和她在山泉边上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儿。
我爹气得把烟杆都敲断了,指着我的鼻子骂:“你个不成器的东西!我让你老实本分,你倒好,给我惹出这种祸事来!那林会计是啥人?是你能碰的吗?这下好了,你的名声毁了,人家的清白也没了!”
我娘在一旁直抹眼泪:“我可怜的儿啊,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啊!这下全村人都知道了,以后谁还敢把闺女嫁给你啊!”
我百口莫辩,脸涨得通红,急得直跺脚:“爹,娘,不是你们想的那样!我就是不小心撞见了,啥也没干!”
“你啥也没干,人家会平白无故帮你把柴送回来?”我爹根本不信,“你给我老实待在家里,哪儿也不许去!这几天别出门了,省得被人戳脊梁骨!”
我被关了禁闭,心里又憋屈又担心。我一个大男人,皮糙肉厚的,被人说几句也就算了。可林晚秋一个姑娘家,还是个文化人,最重名声,她可怎么受得了?
我正心烦意乱,院门却被敲响了。我娘开门一看,竟是大队书记亲自上门了。
“张山他爹,在家呢?”书记黑着脸,身后还跟着一脸委屈的林晚秋。
我爹娘一看这阵仗,腿都软了,以为是人家找上门来问罪了,连忙又是点头哈腰又是道歉。
“书记,这事儿都怪我家山子不懂事,您千万别……”
“行了,”书记摆摆手,打断了我爹的话,“我今天来,不是来问罪的。是有个事儿,得找张山帮个忙。”
我从屋里出来,低着头不敢看林晚秋。
书记指了指大队办公室的方向,说:“大队的档案柜,前两天让雨水泡了,死沉死沉的,得挪出来晒晒。队里几个年轻人都下地了,就你这几天在家。张山,你力气大,去搭把手。”
我一听,愣住了。我爹娘也愣住了。这……这不像是来问罪的啊。
“去……去吧。”我爹推了我一把。
我“哦”了一声,跟在书记和林晚-后面,一路上一句话也不敢说。到了办公室,那档案柜果然又高又大,灌了水,沉得跟座山似的。
“我……我一个人试试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走到柜子前,扎稳马步,气沉丹田,猛地一使劲。
“嗨!”我大喝一声,那沉重的柜子竟被我硬生生抬起了一个角。
林晚秋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,书记也赞许地点点头:“好小子,果然天生神力!”
我一鼓作气,连挪带扛,硬是把那大柜子一个人给弄到了院子里太阳底下。等干完活,我又是满头大汗。
林晚秋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缸子茶水,低声说:“谢谢你。”
我接过毛巾擦了把脸,闷声说:“应该的。”
她看着我,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书记开了口:“张山啊,村里的风言风语,你别往心里去。晚秋都跟我解释清楚了,就是个误会。年轻人嘛,开个玩笑,没啥大不了的。身正不怕影子斜!”
听到这话,我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。我感激地看了书记一眼,又偷偷瞟了一眼林晚秋,她正低着头,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。
从那天起,村里的流言虽然没完全消失,但至少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了。而我和林晚秋之间,却因为这事儿,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。
没过几天,村里的无赖王癞子又开始作妖了。王癞子一直觊觎林晚秋的美色,之前托人提亲被拒了,就怀恨在心。这次抓着流言蜚语,更是变本加厉。
那天,林晚秋去村里的供销社买东西,王癞子就堵在门口,说些下流话。
“哟,林会计,这是等你的相好呢?”他斜着眼,嘴里叼着根草,流里流气地说,“你那相好有啥好的,不就是力气大点嘛。要不,你跟了爷,爷保证让你舒舒服服的。”
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。林晚秋气得浑身发抖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却因为顾及身份,不好跟他撕破脸。
我正好从地里回来,看到这一幕,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。
“王癞子,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!”我把锄头往地上一顿,大步走了过去,挡在了林晚秋身前。
“哟嗬?正主来了?”王癞子看着我,一脸挑衅,“怎么,张山,你想英雄救美啊?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,一个泥腿子,还想攀上我们林会计这高枝儿?”
“我警告你,你要是再敢对林会计不敬,别怪我的拳头不认人!”我攥紧了拳头,骨节捏得“咯咯”作响。我从小到大没跟人打过架,但那一刻,我真的动了火。
“嘿,你还敢吓唬我?”王癞子仗着自己平时打架打惯了,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,伸手就来推我,“我今天还就欺负她了,你能咋地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,我就出手了。我没学过什么招式,就是凭着一股子蛮力,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猛地一拧。
“嗷——”王癞子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,疼得脸都扭曲了。
我把他往后一推,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。我站在那里,像一尊铁塔,冷冷地看着他。
周围的人都惊呆了,谁也没想到,我这个老实巴交的张山,动起手来这么狠。
王癞子从地上爬起来,还想再说什么,可一对上我那冒着火的眼神,吓得缩了缩脖子,最后撂下一句“你等着”,就灰溜溜地跑了。
我这才松了口气,转身看向林晚秋。她正看着我,那双清亮的眸子里,水光潋滟,充满了震惊、感激,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。
“你……没事吧?”我挠了挠头,刚才那股子狠劲儿一下子就没了,又变回了那个嘴笨的张山。
她摇了摇头,咬着嘴唇,轻声说:“谢谢你。”
那天晚上,我辗转反侧,一夜没睡。王癞子虽然被我吓跑了,但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。我得想个法子,一劳永逸地保护林晚秋。想来想去,我想到了一个最笨,也是最直接的法子。
第二天,我揣着我全部的家当——攒了三年的二十六块五毛钱,走进了大队办公室。
林晚秋正在埋头算账,看到我进来,有些惊讶。
“张山?你……有事吗?”
我走到她面前,把那一团用手绢包得整整齐齐的钱放在她桌上,然后,在她惊愕的目光中,我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。
“林……林会计,”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,“我知道我配不上你。我就是个粗人,大字不识几个,家里也穷。你是个文化人,应该嫁到城里去,过好日子。”
“但是……我见不得别人欺负你。王癞子那种人,以后肯定还会找你麻烦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我深吸一口气,几乎是用吼的方式说了出来,“你嫁给我吧!只要你嫁给我,成了我张山的媳-,我看全村上下,谁还敢说你半句闲话,谁还敢动你一根指头!”
我说完,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,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。
林晚秋呆呆地看着我,眼睛一眨不眨,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,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。
我一看她哭了,顿时慌了手脚:“你……你别哭啊!你要是不愿意,就当我没说!我……我这就走!”
我转身就要跑,手却被她一把抓住了。
她拉着我的手,站了起来,一边哭一边笑:“你个傻子……你就是个大傻子!”
“我问你‘水灵不’,那是……那是我看你老实,故意逗你玩的。我帮你送柴,是……是觉得你这人实诚,想谢谢你。”
“我让书记找你帮忙,是……是想找个由头,再跟你说说话。”
“你……”她抽泣着,脸上的表情又羞又喜,“你怎么就这么笨,非要等到现在才说?”
我听着她的话,整个人都懵了,像被一道雷劈中了。原来……原来她早就……
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,心里像是开了锅,各种滋un味儿翻腾着。我再也控制不住,一把将她拉进怀里,紧紧地抱着。
“我就是笨,”我把头埋在她的发间,声音闷闷的,“可我这个笨蛋,以后会一辈子对你好。”
后来,我真的娶了林晚秋。我爹娘一开始还担心她一个文化人,在我们家过不惯苦日子。可没想到,她不仅能持家,还能下地,什么活儿都干得有模有样。她还教我认字,给我讲书里的故事。在她的帮助下,我脑子也开了窍,不再只知道出蛮力。我们俩合计着,用攒下的钱,在后山开了个小小的养鸡场。
如今,十几年过去了。我们的养鸡场成了全县闻名的“模范养殖户”,土坯房也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。我们有了一儿一女,都跟她一样,聪明又好看。
村里再也没人敢说三道四了,见到我们都客客气-地喊一声“山子哥”“晚秋嫂”。王癞子,早些年因为偷盗,被抓去劳改了。
一个夏天的清晨,我起床,看到晚秋正在院子里的井边洗脸。阳光洒在她身上,还是像当年在后山泉边一样,美得让人心颤。
我悄悄地走到她身后,学着她当年的样子,掬起一捧水,甩到她脸上。
她“呀”了一声,嗔怪地回头瞪我。
我嘿嘿一笑,凑到她耳边,压低了声音问:“后生家,我婆娘她……水灵不?”
她先是一愣,随即笑得眉眼弯弯,伸手就来拧我的耳朵:“你个老不羞的,还学我说话!”
我俩在院子里笑着闹着,晨光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。我知道,这辈子能撞见她配资之家门户网站,是我张山最大的福气。
发布于:河南省富腾优配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